梁实秋:论鲁迅先生的“硬译”(On Lu Xun's "Stiff Translation")

按:尽量不变欧化语法拓展汉语的表达疆界,还是在确切理解原文的基础上做出灵活变动、通俗易懂的翻译?从这两篇文章中,我看到了各自的片面的合理性。在翻译的“拿来”和“化用”上,就像关于人性和阶级性的争论一样,到现在依然没有截止。重贴大家旧文,不再纠结于狭隘的立场之争,而是走进汉语白话文确立之初,他们便已具备的清醒的问题意识。

 

    西滢先生说:“死译的病虽然不亚于曲译,可是流弊比较的少,因为死译最多不过令人看不懂,曲译却愈看得懂愈糟。”这话不错。不过“令人看不懂”这毛病就不算小了。我私人的意思总以为译书第一个条件就是要令人看得懂,译出来而令人看不懂,那不是白费读者的时力么?曲译诚然要不得,因为对于原文太不忠实,把精华译成了糟粕,但是一部书断断不会从头至尾的完全曲译,一页上就是发现几处曲译的地方,究竟还有没有曲译的地方,并且部分的曲译即使是错误,究竟也还给你一个错误,这个错误也许真是害人无穷的,而你读的时候竟还落个爽快。死译就不同了:死译一定是从头至尾的死译,读了等于不读,枉费精力。况且犯曲译的毛病的同时决不会犯死译毛病,而死译者却有时正不妨同时是曲译。所以我以为,曲译固是我们深恶痛绝的,然而死译之风也断不可长。

 

    什么叫死译?西滢先生说:“他们非但字比句次,而且一字不可增,一字不可先,一字不可后,名曰翻译,而‘译犹不译’,这种方法,即提倡直译的周作人先生都谥之为‘死译’。”“死译”这个名词大概是周作人先生的创造了。

 

    死译的例子多得很,我现在单举出鲁迅先生的翻译来作个例子,因为我们人人知道鲁迅先生的小说和杂感的文笔是何等的简练流利,没有人能说鲁迅先生的文笔不济,但是他的译却离“死译”不远了,鲁迅先生前些年翻译的文字,例如厨川白村的《苦闷的象征》,还不是令人看不懂的东西,但是最近翻译的书似乎改变风格了。今年六月十五大江书铺出版的《卢那卡尔斯基:艺术论》,今年十月水沫书店出版的《卢那卡尔斯基:文艺与批评》,这两部书都是鲁迅先生的近译,我现在随便捡几句极端难懂的句子写在下面,让大家知道文笔矫健如鲁迅先生者却不能免于“死译”:

 

    “这意义,不仅在说,凡观念形态,是从现实社会受了那惟一可能的材料,而这现实社会的实际形态,则支配着即被组织在它里面的思想,或观念者的直观而已,在这观念者不能离去一定的社会底兴味这一层意义上,观念形态也便是现实社会的所产。”(《艺术论》第七页)

 

    “问题是关于思想的组织化之际,则直接和观念形态,以及产生观念形态生活上的事实,或把持着这些观念形态的社会底集团相连系的事,是颇为容易的。和这相反,问题倘触到成着艺术的最为特色底物质的那感情的组织化,那就极其困难了。”(《艺术论》第十二页)

 

“内容上虽然不相近,而形式底地完成着的作品,从受动底见地看来,对于劳动者和农民,是只能给与牛肉感底性质的漠然的满足的,但在对于艺术底化身的深奥,有着兴味劳动者和农民,则虽是观念底地,是应该敌视的作品,他们只要解剖底地加以分解,透彻了那构成的本质,便可以成为非常的大的教训。”(《文艺与批评》第一九八页)

 

    够了。上面几句话虽然是从译文中间抽出来的,也许因为没有上下文的缘故,意思不能十分明了。但是专就文字而论,有谁能看得懂这样希奇古怪的句法呢?我读这两本书的时候真感觉文字的艰深。读这样的书,就如同看地图一般,要伸着手出来寻找句法的线索位置。

 

    鲁迅先生自己不是不知道他的译笔是“蹩扭”的。他在《文艺与批判》和《译者后记》里说:“从译本看来,卢那卡尔斯基的论说就已经很够明白,痛快了。但因为译者的能力不够,和中国文本来的缺点,译完一看,晦涩,甚而至于难解之处也真多;倘将仂句折下来呢,又失了原来的精悍的语气。在我,是除了还是这样的硬译之外,只有‘束手’这一条路——就是所谓‘没有出路’——了,所余的惟一的希望,只在读者还肯硬着头皮看下去而已。”我们硬着头皮看下去了,但是无所得。“硬译”和“死译”有什么分别呢?

 

    鲁迅先生说“中国文本来的缺点”是使他的译文“艰涩”的两个缘故之一,照这样说,中国文若不改良,翻译的书总不能免去五十分的“晦涩”了。中国文和外国文是不同的,有些种句法是中文里没有的,翻译之难即难在这个地方。假如两种文中的文法句法词法完全一样,那么翻译还成为一件工作吗?我们不能因为中国文有“本来的缺点”便使“读者硬着头皮看下去”。我们不妨把句法变换一下,以使读者能懂为第一要义,因为“硬着头皮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,并且“硬译”也不见得能保存“原来的精悍的语气”。假如“硬译”而还能保存“原来的精悍的语气”,那真是一件奇迹,还能说中国文是有“缺点”吗?

 

    ( 1929年9月10日《新月》第二卷第六、七号合刊)

 

    *鲁迅对此文的反驳见《二心集•“硬译”与“文学的阶级性”》。

 

    注:

 

    ①梁实秋(1903—1987),浙江杭县人,新月社成员、作家、学者。二十年代,是白璧德新人文主义理论的推行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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